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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养护院里的阿尔兹海默症老人 | 三明治影像

童言 三明治 2021-02-01

阿尔茨海默症,是与年龄增长息息相关的疾病,随着世界人口的老龄化,得病会变得越来越普遍。国际阿尔茨海默病协会(ADI)预测,到了 2030 年,全球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将会增至 8200 万。


今天我们为大家带来的文章是一篇关于阿尔兹海默症病人的摄影纪实。作者童言的瑞典婆婆Vera,是一位阿尔兹海默症病人。面对这个疾病,不光是一个人孤独的战争,也是对家庭成员之间如何相处的考验。在童言以前的文字作品里,我们可以读到对这个故事的一层解读,点击阅读《和阿尔兹海默症斗争的Vera,以及她的秘密》


不同于以往,今年童言通过摄影的方式以另一种维度再次讲述了这个故事,展现了Vera在养护院里的生活。在影像里,我们看见另一种真实。


“你看这西瓜,多好吃的样子!”


Vera指着报纸上的超市特惠广告,头转向我,神情单纯得像一个孩子。然后,Vera把脸靠近报纸上的西瓜图片,


“嗷呜!”


Vera张大嘴巴,装作把西瓜吃掉。她的滑稽样子,逗得我不自觉哈哈笑。她望向我,目光尽管茫然,却也和我一道乐呵呵起来。


Vera是我的瑞典婆婆,阿尔兹海默症病人。2018年,亦是她患病的第八年,我们把Vera送进了专门照料阿尔兹海默症老人的养护院。并非Vera已经到了不可自理的地步,相反,她独居多年,不仅一直把家里打理得干净整洁,还可以自己开车到森林里采野果子和蘑菇。直到她开始经常把图书馆的书还到药房,并一天十几次打电话给社区护士问自己在哪儿,我们才决定把她安置到养护院。


在养护院的两年,Vera胖了许多,因为运动少,也因为饮食定时。每日三餐有人照料,不像以前,就算有护工上门送饭,她也总是忘记吃。她也温和了很多。听中心的护士说,Vera每天都嚷着说要回家找妈妈,但她仿佛知道自己的每一个疑问都有人回答,不用再因为找不到东西而烦躁和沮丧,心底生出的安全感,全铺在脸上。


其实,我挺感激Vera的病。没有人知道她记忆的截止日期在几年几月,但她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十分清楚,例如她总是说起自己的父亲,带她去钓鱼。至于现在,当下,此时此刻发生的片刻,则会像面粉穿过筛子,最终纷纷扬扬地坠入脑袋深渊。所以,就算曾经我和Vera发生争执,五分钟过去,Vera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没事人一样问我要不要来点咖啡,还替我教训孩子说,一定要听妈妈的话。疾病仿佛成了某种润滑剂,本应是天底下最难处理的婆媳关系,现在因为Vera的忘却,而变得简单又干净。


关于Vera和她的疾病,我已屡次书写。但这次,我决定用影像的方式呈现。曾看过描写阿尔兹海默病人的电影《依然爱丽丝》(Still Alice),女主角Julianne Moore表演很出色,但屏幕上的阿尔兹海默症,总归少不了起起落落。现实中,更多是静止的长镜头,被动等待疾病张口吞噬那天的到来。


据统计,中国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约600万。2018年,全球共有5000万余人身患阿尔茨海默症,平均每3秒,便会新增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这是与年龄增长息息相关的疾病,随着世界人口的老龄化,得病会变得越来越普遍。


因此,我想通过照片,把我和Vera相处时的感受与观察表达出来。在记忆或许有一天远去之前,我们是否更应该把握当下呢?



每年夏天和圣诞节,我们一家四口都会回瑞典,探望Vera。搬进了养护院的Vera和以前在家里一样,听到门铃就出来开门,也不问是谁。她看到我们总是微微笑,看不出她到底记得我们与否。等到她一张口,记忆就“露馅”了。她看着两个小朋友窜进房间,两只略显疲倦的眼睛满是疑惑:“这是谁呀?”


“是你的孙子和孙女,Kritin和Emi!”我提醒她。


“哦哦……”Vera恍然大悟的样子,10分钟后,她再次忘记他们的名字。



Vera从未说对孙子孙女说出“我爱你”之类的话语,但我能看得出,她是很欢喜这两个小人的,一起看电视时,总要把孩子的小手小脚拿在手心。妹妹要坐在她腿上,她二话不说,自然把她抱在怀里。



要是孩子们提议玩飞行棋,Vera也很乐意。只是,对于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的Vera,这规则简单的游戏,玩起来很有难度。她忘记了骰子上数字的意义,每次显示“6”,都需要我们提醒才懂得出棋。棋子怎么走她也忘记了,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往回倒退。孩子们不介意的,他们只在乎输赢和玩耍,两人吵吵闹闹。可这些声音,Vera都自动过滤了,当下所发生的的一切未能在她的脑海里输入。只要把棋子放好,Vera就回到她空旷的脑海里遨游。



Vera所在的养护院坐落于瑞典北方的小镇。从窗户向外看,除了树林和小房子,找不到其他风景。养护院在户外放了几张椅子和烧烤炉,护士说,病人夏天时可到屋外坐一坐,晒晒太阳。而冬天,因为老人们行动不便,外面又天寒地冻,所以大家都待在室内,每天靠看电视和打瞌睡打发时间。



Vera每天还保持阅读报纸的习惯,可阿尔兹海默症病人,能读报吗?能!Vera把每一个头条都念给我听,还时不时问我意见:“嘿,这位男士卖车后还得赔钱,可笑不可笑?” “社区决定不再免费发放婴儿纸尿裤,你觉得如何?”


把报纸每一页都翻遍后,Vera又重新打开第一页,“嘿,这位男士卖车后还得赔钱,可笑不可笑?”


文字仿佛是流星,Vera脑海里瞬间照亮,而后消失。



直到七十多岁,Vera的身体还很棒,很少生病,走路风风火火。自从住进养护院,体重增加,又经历过一次小中风,Vera双脚不那么灵便了,每次坐下站起时都颤巍巍的。更换裤子,还需要护工帮忙解下来再套上。Vera还能自己上厕所方便,但有一回我不小心瞥见,她的内裤里放了成人纸尿裤。要是看到纸尿裤脏了,她会惊慌失措地喊叫护工,让他们换干净的。



养护院里有24小时值班护士,照料在这里居住老人的生活起居。图片上是洗好了的衣服,护士熨平叠好,放在标记Vera名字的架子上。平时为了找点事情做,护士会给包括Vera在内的其他女病人涂上指甲油。每个月,护士也带病人去理发店剪头发。价格不菲,一次得花上三百多块人民币,但Vera被收拾得很体面,银白色头发尾端总如礼盒丝带一样优雅翘着。



Vera的胃口很好,每次吃得又快又多,从来不剩任何饭菜。吃好了,她用纸巾顺带把桌子擦一擦。以前养成的整洁利落,她倒还记得。由于条件限制,我并未允许给其他老人拍照。但和Vera一起生活的其他5位老人,吃饭时饭菜都得切成小块,还要带上围兜,由医护人员喂着吃。孩子们看见了说,这就像小宝宝一样呀!我同意,只是,没有人喜欢亲亲抱抱这些“小宝宝”了。



每顿饭后,养护院还安排了甜品。这天,是浆果熬成的甜汤,Vera大口喝完后,一个劲地和旁边老爷爷说:“真好喝!真好喝!”老爷爷没有接话,有点难为情地和Vera说:“他们......他们好像忘记给我午饭了。”Vera听了,马上转过头来向我求助:“你快点给他拿午饭呀!”我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告诉老爷爷真相:“您已经吃过午饭了。”



Vera带来养护院的东西不多,三十多平米的空间,一床一桌一椅就基本占据了。剩下的小片空间,我们用Vera最深处的记忆来填充:姐姐的结婚照,侄女的结婚照,她越野滑雪获得的奖杯。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越远久的记忆,越能在阿尔兹海默病人的脑海里生存。



Vera还是很爱美,我们给她买新衣服,她都要在镜子前左看右看。然后,她必定寻找我的目光,问:“怎么样,好看吗?”她以前对我总是客客气气的,既不亲昵,也不厌烦。唯一最靠近的时候,是我们一起用餐时共同分享的啤酒。现在,她只觉得我眼熟,忘记了我的身份和我与她的关系后,反而更信任我。这样更好,我和她就像一对熟悉的陌生人,随意说话,聊天。



每天早上和下午,Vera的吃药时间。至今,阿尔兹海默症病人被治愈的可能性为零。所谓药物,只是延缓病情恶化速度。效果如何?无人知晓。



Vera很讨厌我们和她说再见,尤其提起新加坡时,她就嚷着,甚至发怒,说要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后来学会了,编出善意谎言,和她说我们只是去斯德哥尔摩玩,过几天就回来。Vera听了后很满意,和孩子们拥抱后,乖乖转身走过通道。通道短而孤独,就像生命剩下的路程,耐心等待着V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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